讀研究生的時候,我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住在朗潤園的一間出租屋里。隔壁住的就是
?先生早年在濟南讀的高中,好象是叫正誼中學,就在大明湖邊上,他說是在一片爛藕池邊。因此,當聽說我是從濟南來的時候,先生感覺很親切,一直管我叫“小老鄉(xiāng)”。
?漸漸地與先生熟了,話也自然多了起來。老人家甚至還讓我抽空去看看住在藍旗營的張岱老。我自然去了,并且看過不止一次。那時候,因為剛剛從小地方走出來,沒有見過什么世面,所以,還有一個名人情結。
?說心里話,解放前的前輩學人中,學校內(nèi)外,那一個階段,我見過的有很多。當然,大多都是在校內(nèi)的一些學術場合見到的。聽著帶勁兒,覺得投緣,就在會議或者論壇結束的時候走上前去,跟他們聊幾句,要個聯(lián)系方式,方便了,就聯(lián)系一下,約個時間就見面了。無論是校內(nèi)校外的的先生,當他們聽說你對學問有興趣,要向他請教某一方面問題的時候,或者僅僅就是想再次見見他們的時候,我?guī)缀鯖]有被拒絕過。但最投緣的還是張岱老和季老。這兩位先生對我的影響也最深。兩位先生都沒有架子,也不講排場,謙和、隨意、平淡,又有智慧,就是我心目中學者的理想的樣子。他們的穿衣打扮,樸素極了。季先生還好一點,因為經(jīng)常出鏡,衣衫還算整齊。而岱老常穿的那身中山裝的扣子,要么扣錯了,要么就掉了一兩個。我承認,在這一點上,我是兩位先生很好的傳人。
?季先生喜歡說,話多一點。說到高興處,自己往往先呵呵笑起來。那笑聲不大,但很有感染力。岱老,性近于訥,很少說話,需要我誘導著先生說。岱老的老伴,讓蘭先生,也不大喜歡說話。她性格上和岱老、季老一樣樸實。
?當和先生比較熟了的時候,我問先生:“何以不常到湖邊走走?”
?先生用我的家鄉(xiāng)話回答我:“不方便。”
?我一直都很奇怪,少小離家,治語言學,在德國呆了十年,又幾乎在北京待了一輩子的先生,何以一直到老都鄉(xiāng)音未改。有一次問先生,先生說:“我這樣說,不是很好嗎?東西南北的人,都聽的懂,為什么一定要說普通話呢?”
?我說普通話好聽,先生說山東話有特點。我說過去的讀書人,讀古文的時候,也用各地的方言讀嗎?先生說,那才夠味。說著說著,先生就用他的山東臨清話背幾句岳陽樓記或者醉翁亭記。
?先生喜歡吟誦這些古文。先生每次當著我的面吟誦的時候,我每每都能聽得進去,而聽得進去,就會有面部表情的變化。老人家發(fā)現(xiàn)了,問我:“能背嗎?”我說:“當然。”
?“我背的你都能背嗎?”先生挑釁的樣子很頑皮。
?“我聽過的您背的那些我都能背?!蔽覍W著他的語氣。
?老人家來了興致:“背給我聽聽。用你的濟南章丘話?!?/span>
?我于是背給先生聽。
?先生很享受。
?先生的腦海里,一定浮動起了他少年時代大明湖畔爛藕池邊上的那些青蔥歲月。
?有一天下午,我正宅在屋子里埋頭做我的論文的時候,聽到外面以物擊打屋墻的聲音。出門看時,居然是季先生。
?先生對我說:“剛才問房東,知道你在家里。所以叫你。好幾天沒見你了,你忙什么呢?”
?我愁眉苦臉狀問先生:“做學問可有捷徑?”
?先生以杖杵地,說:“想不到我聰明的小老鄉(xiāng)居然問這么傻的問題。傻問題?!?/span>
?我繼續(xù)愁眉苦臉狀,說先生救我,我的論文實在是憋不出來了。
?老人家呵呵笑了:“論文豈是憋出來的?”
?“那是怎么出來的?”我一臉狐疑。
?先生笑了,是壞壞的那種笑:
?“呵呵呵呵呵,水喝多了,尿自然就有了。哈哈哈哈哈!”
?老人家開心的樣子,宛在眼前。